对自由意志的普遍误解
什么是自由?自由通常被误认为是自由意志,也就是说,人们对自己的选择有完全的自主控制权。
例如,今天我起床,刷牙,去健身房——如果十分看重自由意志的话,我完全可以选择不刷牙或者不去健身房,而是躺在床上吃薯片。这就意味着,是否做一件事取决于我的个人选择。但无论何种情况,都是我本人做出的、能动的选择和行为。
但是,那些认为自由即为自由意志的观点过于天真、不通透,且是完全错误的。刷牙和去健身房当然是一些我们在具体做的行为或是选择,但认为这些是“有意识、自主、且‘自由’做出”、否则我们不会这么做的选择,是毫无意义的。并且,我们所做出的大多数决定皆是如此。
不需要用任何哲学术语来说明,只要简单地思考一下我们大部分日常行为是怎样的就可以了。
杜克大学的一项著名研究显示,人们每天有四成的行为都是习惯性的,而不是出于自己的主动选择。例如,你每天醒来要吃一块饼干,这一行为就是属于那四成之内的习惯性行为。同样的,任何行动或选择,你都有可能反复去做。因此,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一天内的所有行为和选择至少有一半是被动的。
自由意志的言论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,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主动地做出行动和选择。也就是说,如果一个人不喜欢吃饼干,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吃。
如果自由意志不是自由,也不是自由的基础,那么自由到底是什么?自由是一种实体,但并不能通过随意选择去体现。相反,运气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自由程度。无论如何,我们仍需回答最初的问题:什么是自由?
我对自由的理解受启发于20世纪的德国哲学家马丁·海德格尔(Martin Heidegger)。海德格尔并不怎么有名,了解他的人也屈指可数。然而,他对自由的观点却十分精妙,所以我认为有必要来详细阐述一下。
首先,我们需要谈论的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。具体来说,也就是我们的社会存在是由什么构成的?海德格尔认为,在多数情况下,我们都在进行目标导向活动,这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具体表现为“工作”。
例如,现在我正忙于写文章,我的女朋友在忙于临床工作,我父亲则在处理财务工作。我们总是把自己淹没在工作中,并且几乎是深深地沉浸在这种工作的禅宗心态中——即使我们并不喜欢工作。
在事物的社会目的上,海德格尔认为,我们的生活主要受到从众性的约束。我们从特定的母体、家庭、社会和文化中出生,这些因素共同决定着“我们是谁”。每一种因素都是由一套严格的规范来调节的,且因情况而异。
举一个无伤大雅的例子,在美国,如果你在咖啡馆里跑来跑去、大声尖叫、张牙舞爪,是会造成负面的社会后果的。再举个不那么无伤大雅的例子,还是在美国,从事自由职业或兼职工作并不是常态。在多数情况下,此类工作的从业人员会被朋友、同伴甚至是家人所排斥。
我们的社会和工作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重叠部分。每时每刻,你都在巨大社会压力的逼迫下遵守着各式各样的规范,而这些压力又恰好是我们许多人都不愿面对的一种长期负担。因此,为了避免面对这些压力,我们只好选择服从。或许没有人是心甘情愿的,但服从是人类固有的一种天性。
然而,一定会有很多人对这一点持怀疑态度,认为人类并非愚笨无知。很多时候,我们非常清楚服从是自己为了做喜爱的事、成为理想的人而作出的所谓牺牲。有时我们甚至觉得工作剥夺了自己无限的可能性。也许你想成为一名作家或者艺术家,但却被屡屡告知这是死路一条,不要作无谓的尝试,你应该专注于赚钱和买房。大家几乎都有过这样的懊悔或内疚,此类情绪会让我们焦躁不安。
这一生,我们的脑海中会闪过无数个“本可以”的瞬间,无论是在工作上,在社交生活中还是在对待自己的方式上。
虽然这种内疚心理十分普遍,但其严重性却不可低估。你是否曾惋惜过自己的过去?本可以得到的那份工作,本应该相守一生的伴侣,都使你痛苦不堪。深陷主观状态的泥潭里,世界万物对你来说仿佛也失去了意义。
突然间,你意识到自己每天的大部分行为都是毫无理由、毫无意义的。你所处环境里的那些毫无根据的准则已经决定了你要走的道路,而你本人却无权选择。当觉察到那些无意义的准则时,你的内心却早已变得空虚且麻木。构成普遍经验的普通概念已经失去其意义,你陷入了海德格尔所谓的“焦虑”中。多数情况下,我们都是不诚实的,我们企图逃避事实。但在焦虑中,我们不得不面对事实。
然而,焦虑并非一场零和博弈。事实上,你可以在焦虑中找到自由——可能有人会感到困惑,但请耐心听我说。确实,构成普遍经验的普通概念在焦虑中失去了意义——但你并没有在焦虑中迷失自己。相反,处于焦虑之中,你将不再受制于所谓的规范,也就不会在服从中迷失自我。在焦虑的空间中你可以看到自己,因为你摆脱了从众的压力。
对我们很多人来说,焦虑的可怕之处在于,它让我们丧失了真正的洞察力。就像海德格尔说的,我们“逃”回了虚假的不诚实之中。但是,焦虑教会了我们什么呢?若是所有行为都毫无意义,我们又能从中学到什么?你完全可以成为自己行为的掌舵者。抛开一切社会准则,你即为存在。
或许这过于简单化了,要知道,完全摆脱那些规范几乎是不可能的。有些规范应该被保留下来。但是,你可以尝试发掘自己独特的存在方式,而不是被所谓的规范所左右。你可能无法做到完全独特,但至少可以展现出更多自己与众不同的一面。如此一来,你便可以冲破规范的束缚,自由随心。
然而,焦虑却不曾离你而去。但在探明自己的存在方式后,你便可以从容不迫地应对它了。坚强的意志和决心可以帮助你预见焦虑,从而在根源上消除自我怀疑。只有远离焦虑所带来的持续性压力,人们才能活得更为轻松。
这种预见就是自由,但并不是说我们可以仅仅通过自己的意志就能随意选择它。如果你可以,那别人一定也可以——但我们中的大多人是可以拥有这种预见能力的。我们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,人生道路上的遭遇决定了我们获得自由的能力。没有人选择被动,也没人想成为A型人格(A-type personality,即表现欲和竞争性很强、急躁、缺乏耐心、对时间有紧迫感的人群。译者注)。一切都仅仅只是偶然事件,而我们被任意地抛入其中。
因此,自由是珍稀的、复杂的,它看似遥不可及,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拥有。这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与个人运气有关。也许你的出生环境促使你成为了A型人格,抑或是相反;在人生旅程中,不同性格的人会被分别推向“主动”和“被动”两个方向。而且,一个人的主动性越强,他就越有能力利用焦虑来解放自己。
因此,我们应该经常相互鼓励。越是贬低一个人,就越会把他推向被动的方向,自由也将渐渐离他远去。但这并不是让你不抱任何目的地随意恭维别人。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时空——浪漫,友情或是家庭。
但是,如果你的好友正在走下坡路时,除了为他鼓励打气之外,适度的斥责也是可取的。因为你关心他,他也一定能理解你的那些严厉话语。你希望他能更好地把控自己的能力。
最重要的是,你也希望别人这么对待自己。
这一切都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,也不像我所描述的那样由简单的二元组成。一个人的主动性和被动性、自由和不自由,都是有范围的。并不存在处于该范围任意极点的人。
这就是问题的关键——对于一些人来说,自由来得更为容易,所以他们应该支持和鼓励一下那些不怎么幸运的人。这种鼓励可以让更多的人找到属于自己的路,世界也将变得更美好。但是,从广义上来讲,从来没有人为之奋斗过。而且,这样一个理想世界出现的可能性似乎也十分渺茫。那些极少数的幸运儿真的会对他人伸出援手吗,即使是被迫的?好像从来没有过。
伯特兰·罗素(1872-1970)
借用20世纪哲学家伯特兰·罗素(Bertrand Russell)的话来说:我心里有希望,并且永远不会放弃它,但并不是说我坚信它会实现。
我希望我们能建立一个以相互鼓励为准则的世界,而不是彼此之间做着昧良心、让自己内疚的事。但就纯粹的可能性而言,我认为这几乎不可能。基于这个现实,人们所能做的就是,尽最大的努力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实现自由这一愿望。
一个人行动得越多,也就越能体会到自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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